08
沛林第二日晨起头疼欲裂,刚想下楼让陈妈熬点醒酒的汤水,翻身下床脚还没沾地门便开了。
张显宗穿着军装一脸冷峻手上还端了一碗生梨熬制的醒酒汤,他见了沛林眼神里更是愠怒,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一递:“喝。”
沛林接过碗听话往嘴里灌,一边还偷看张显宗的反应。
汤快见底张显宗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开口:“以后别胡乱跟人出去喝酒。”
沛林心道有本事你陪我去,不过他没说出口,当今国难当头,张显宗忙的是正事。只是既然是你让唐山海陪我去,何必回头又来算账。
见沛林没出声张显宗厉声道:“说话,听到了没?”
他最不喜欢被张显宗当做小孩子教训,当即不耐烦:“知道了。”
“你…”张显宗欲言又止,盯了他半晌,“等这段时间忙过了我再收拾你。”
沛林笑:“你要如何收拾我?”
“将你关在我家的地下室里,不听话就用鞭子抽。”
沛林一点儿也不怕:“看你敢不敢。”
张显宗因为战事愁苦了好久,如今终于才露出些笑来。
不是我敢不敢,是舍得不舍得。
09
这世道是变了,沛林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连张显宗都提醒过他几次让他尽量少出门,或者找几个人跟着。沛林彼时还不以为然,当真出了门才知道,什么叫乱世当下。
大家都诚惶诚恐,想要提着家当搬出城,却又无处可去,也不知还有哪里可去。
武汉会战败局已定,湖北重镇武汉三镇迟早沦陷。广州也岌岌可危,第七战区眼见也是要北撤。
他不过想着不久是张显宗的生日想为他去亨达利钟表行挑一只腕表,抬头看,重庆今日的蓝天白云却那么让人害怕。
张显宗、父亲或是哥哥们早不知上过多少次战场,就连唐山海都说过这是整个中华的战争,不会有人置身事外。
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只是慢了一拍到自己身边而已。
身边先喧闹起来的时候沛林并没有理会,而后他随着大家的目光一同抬头,数十架战斗型飞机陡然来到了面前,天边仅留下一排高速砸向地面的黑影。
“炸弹…是炸弹!日本人轰炸重庆了!!”
10
第五颗炸弹爆炸在亨达利钟表行外的第三条街道,唐山海狂奔的脚步一顿,心中一紧。
还是慢了,为什么还是慢了。
他不管不顾冲进了钟表行,碎石尘土将钟表行华丽的橱窗震得粉碎,却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唐山海回身远眺,街道上四处都是慌不择路的人群,血肉之身单薄都得比不上漂亮的瓷瓶,只要一块玻璃不慎划过人的脖颈,他们便能当场归西。
该死的兔崽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到处乱跑。
唐山海咒骂过心里并没有舒坦,片刻又冲了出去。
沛林身上没有带够现钞,脚步刚踏进金城银行,第一颗炸弹恰好投落,炫丽地炸开血肉宣告死亡。战场的硝烟穿山越岭忽然蔓延到了他的脚边,自日本人在柳条湖打响了第一发子弹起,战争便属于整个中华大地,他逃不了。
“慕容沣!”
听到有人在叫他,沛林高声回应并顺着声响向外寻,当唐山海逆着光站在金城银行的门口时,沛林真的花了眼,他第一次觉得,唐山海与张显宗是那么的相像,像到几乎重叠。
下一秒唐山海焦急的身影便踏过了银行被炸弹余波四处震裂的桌椅以及满地的纸屑,朝他狂奔而来。
之后便是完全不同于他以往温和性情的破口大骂。
“叮嘱过你多少遍不要随意出门,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
“你小子不乖乖在家呆着出门买什么表!就缺那一块表吗?”
“打小就不听话,小时候慕容将军揍你我就不该拦着。”
“你伤着没?”
“说话!”
唐山海气急败坏就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浑然不知。
却将沛林听得直直愣在原处:“你…在说些什么?”
唐山海气完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道:“小崽子,跟我回家。”
11
张显宗协助新编的第九战区已经安排妥当,不久又要赶去前线。越是临到出发便越是忙碌,本来说还有小半个月才动身,结果今日一回来便说要搭明天一早的火车。
沛林虽气却又没什么别的好埋怨,军人就得听从指令,如今的战场一天一变化。
”怎地今天这么安静?“
张显宗并不习惯这样乖乖呆在一边的沛林。
“没什么好说的。”
沛林边说边摆弄着张显宗收拾好的行礼。
张显宗踱步到他身边:“你怪我出去打仗没怎么陪你?”
”不是。“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张显宗将他拉到床边坐下:“沛林,你得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所有人都走向同一个宿命。我打仗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功业,是为了这整个民族的解放,只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军功章能成为所有中华儿女的荣耀。”
沛林埋着头小声道:“我知道。”
“不多久你也会随着慕容将军上战场的,我不会拦你,更不会生气。你以后的每一场胜利,也都是我的胜利,是所有同胞的胜利。”
“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显宗伸手抚过他的:“胜利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嗯。”
沛林点头。
张显宗说笑:“你可别哭啊,那我可走不了了。”
沛林抬手就要动粗:“谁哭了,我七岁以后就没哭过。”
张显宗反应迅速捏住他的手腕,俯身将他压在床上,轻吻他的唇:“小崽子,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12
三月,南昌会战打响。
其实沛林不怎么想见到唐山海,因为瞧见他总能让他想起张显宗,而后一天都被浸没在焦急和担忧之中。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张显宗离开时郑重地叮嘱他不要再和唐山海来往,沛林多嘴问了一句理由,对方却说他从来不认识什么调查局行动组的唐山海。
从来不认识,没有任何交情,除了沛林醉酒的那天晚上,也从没说过话。
怪不得他们从来没有同时出现,甚至张显宗从来都没有提及过这个人。
可是,这又说不通。
那唐山海是如何得知张显宗的事,又是如何得知他和张显宗之间的事,还有日本人轰炸那天,为什么要和他说那样的话…
那种非常诡异的直觉让沛林不寒而栗,他觉得仿佛答案就在嘴边,但是自己潜意识里却主动规避了。
“六少,您又在想张司令吗?”
现在唐山海一如既往随和的笑都让沛林抗拒,他内心犹豫,到底应不应该和他摊牌,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张显宗和自己的事,也从没有在沛林身上获得什么非法的利益。
唐山海是个怪人。
沛林第一次见他就这样觉得了。
那时沛林在皇后舞厅喝着酒同朋友聊天,唐山海直直地冲了进来,环伺一周找到了他的位置,猛地将他抱在怀里任谁都掰不开。
唐山海浑身颤抖,带着哽咽只一直重复一句话:“我回来了。”
事后他推说那天自己喝醉了酒,错将沛林认成了一位故人。可只有沛林知道,唐山海的身上没有酒味,一点都没有,他清醒得很。
沛林彼时听过便忘,唐山海没有对他造成其他的困扰,他也自然乐得少一件烦心事。思及此处,念及如今,唐山海是一个他完全看不透的人。
“唐队长,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唐山海问。
“你的故人是什么样子的人,就是那个,你错将我认成他的人。”
唐山海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低头一笑,复重新望着他:“他是我的爱人。”
13
3月27日,日军占领南京。沛林听大哥说,委.员长有意决定乘日军立足未稳时反攻南京。
上一封电报是24日时张显宗携众部后撤时给他报的平安,若是那时候他便后撤,那如今应该还是安全的。
沛林担心得茶饭不思,他以为自己会和以前一样,吃好喝好等张显宗回来就是。但他就是不行,他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听到了南昌战场上的枪炮,看到了冷枪打在张显宗的胸膛,张显宗躺在战壕里,奄奄一息握着那只破旧的平安符,心心念念说的却是:“小崽子还在等我回家呢。”
沛林睡不了觉,他宁愿独坐到天明,也不要在梦里无数次见到战死沙场的张显宗。
“六少,您多少吃一点,不然您都该等不到司令回来了。”
唐山海蹙着眉在桌边劝他。
沛林没有看他:“我不是让你走吗,还呆在这干嘛。”
“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安心的走。”
沛林不说话,却也没有妥协吃下一口饭食。
唐山海放下碗筷,叹一口气道:“我军空军一直以来以南昌机场为基地,袭击九江附近的日海军舰艇,对九江及武汉日军的后方补给交通线威胁甚大。若日军要改善其在华中的态势,就势必要拿下南昌。”
沛林浑身一颤:“…你什么意思。”
“只要是战争,无论输赢,便一定会有伤亡,你没上过战场不明白,任何——”
沛林陡然拍桌而起:“你住嘴!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上过几次战场了?在前线传来消息之前谁都无法估计结果,你是能预知天命不成?!”
“我说我能预知,你信吗?”
“请你离开!”
沛林当即对他下了逐客令。
唐山海见劝解无果,起身欲走,想着又停了下来侧头道:“沛林,司令最见不得你难受。”
“滚!”
小崽子,千万,千万,别为我伤心。
14
5月9日蒋介.石下达停止进攻南昌命令,我军死伤五万余人。
南昌失守。
张显宗的阵亡通知书直接发去了沛林的小院,他大概心里有底,算是在家等着。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确定通知书一定会发到自己手上。但他自己心里也说不上他到底应该觉得开心还是不开心。
大致是下午一点送来的,沛林刚吃过午饭,躺在院儿里的躺椅纳凉,盯着院儿里的黄葛树发呆。
敲门声先起,下人们去开了门,两位军官端正敬了个礼问慕容沣在不在,之后沛林才起身过去。
“我就是。”
军官再敬了个礼,那个礼敬得太久,都让沛林以为时间骤停,他可以永远留在这一刻。
“节哀。”军官双手递过通知单。
沛林慢了一拍才接,张显宗在战场上阵亡,南昌沦陷,尸首再也找不回来,他跟着他的将士们永远长眠在了中华的土地上。
他没回来,回来的只有一张纸,写着他何时参军,又在何时因何事在何地英勇牺牲。他冗长的生平,浓缩成短短几句,只言片语。
沛林明明有乖乖在家,是他张显宗食言了。
15
唐山海被拦了几次,连着几天都没见到人,最后只好翻了墙进去。
沛林没有大哭大闹,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院里的躺椅上看星星,夜风吹得一旁的黄葛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树影洒在沛林身上,他的侧脸泛着白,好看的轮廓反射着细碎的光,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
唐山海脚步一顿,他果然最见不得这小崽子难受。
沛林安静着睡着了,手里没喝完的洋酒都撒在了身上,酒气冲天,唐山海却怕这五月的凉风把他吹糊涂了。
或者,糊涂了也好。
他低身将他抱起来,沛林半梦半醒望了他一眼,而后朝他怀里躲得更深,自己嘟囔着:“总算回来了…”
将他安顿在床上关好门窗后唐山海才开始脱衣服帮他擦洗,擦到一半他便醒了,呆呆的一直望着他动作,一句话也不插。
唐山海将他服侍好,捏好被子:“快睡吧,乖。”
“…你是谁?”他小声问。
“你想我是谁?”
还是这个回答。
“我想你是张显宗,你就能是张显宗吗?”
沛林小心翼翼地问。
唐山海摸了摸他额前的碎发,笑了笑:“我是。”
沛林顿时欣喜若狂,一直噙在眼角的泪总算流了出来:“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唐山海俯身吻去他的泪珠,“小崽子。”
16
沛林醒来时便知道他们做了荒唐事,他将唐山海当做张显宗与他做了那种事。
不可饶恕,他恨透了自己。
无耻,下.贱。
他绝望一般将自己甩在床头,远远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咔”,门锁转动的声响。
“你别进来。”
沛林开口。
门把手缓缓回转,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我面对不了你,面对不了我自己,更面对不了张显宗。”他苍白道,“我们都忘了昨晚的事,行不行?”
“沛林,张司令他——”
“你别提他了,算我求你。”沛林伸手抹去眼底还没流出的泪,“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了,你如何知道我们的事我也不想知道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喜欢你,你何必一直留在我身边作践自己。”
“你若是爱张司令,便不应该再如此下去。”
“我明日就随父亲去第九战区。他说过,我之胜利,亦是他之胜利。等抗战胜利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唐山海笑道:“好,我等你胜利的消息。”
17
沛林平生第一次走到抗战的最前线,触摸最真实的漫天炮火,最淋漓的民族抗争。
他看到了炮火,看到了冷枪,看到了伤口,看到了死亡。
还看到了,山河破碎间染着血呼救的中华。
他忽然明白了张显宗的执念,我泱泱中华大好河山,凭什么就要白白任人抢。
湘北会战打了两个月,日.军终于退回新墙河以北地区。
胜仗像一只兴奋剂,沛林很想亲吻他脚下踩过的每一寸土地,并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也甘之如饴。
之后他没再回过重庆,第九战区像是他的第二个家,他总觉得张显宗好像在哪儿看着他,想他的小崽子也长大了。
翻年五月,日军轰炸重庆日渐频繁,直到8月19日日军投入超过140架轰炸机,重庆2000多户民居、30多道街巷和胡同被完全焚毁。
沛林看着略过自己头顶的朝着重庆驶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位旧友。
也不知他到底还好不好。
18
再过了几月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重庆的信,封面工整写上“沛林亲启”,字迹是沛林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手笔。
他颤抖着打开,却又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看。
吾爱沛林,
许久不见,听闻你在战场上受了伤,伤痛有否缓解,心里实在挂念。切记切记,好生照看自己,不可怠慢。
信件最终能否寄出也未可知,权当我多此一举也罢。
能再见到你实属不易,这世上志怪故事看过不少,竟也在我身上成真。
民.国贰拾捌年的南昌战场上,我先被流弹击中右肩,而后枪支脱手再被敌寇刺刀穿胸。我不愿意死,我想看中华解放,更想回来看看你。
我躺在战场上,想要爬起来回家,想要抱抱你再叫你一声小崽子,奈何手脚不听使唤,我想你又要生气了。
我再醒来发现竟回到了重庆,以为自己魂魄归乡,起身便去找你,想要告诉你我回来了,我对你说过要回来的。
说到此处,你还要问我是谁吗?
若你实是不信,那也无妨,权当我是个惦念不得的过路人,恰好与你同生共死在这中华的危难之际。
沛林,你虽及不上我胸中信仰之重,却决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不求你谅解,只求你不要怨恨于我。张显宗必须死在南昌的战场上,我阻拦不得,也不能阻拦。昨日无常,今时无往。誓灭胡奴出玉关,何须马革裹尸还。
张显宗欠了你太多,便让唐山海补偿给你。你喜欢的玫瑰,爱吃的零嘴,爱逛的酒楼,始终铭记于心,从未敢忘。
为了中华解放,张显宗之戎马一生已然足够。
小崽子,可我唐山海这一生,只想为你。
唐山海绝笔
19
沛林打电话给在重庆的大哥帮忙调查唐山海时嘴唇发麻,连话都说不利索。不过几个小时,回电便响了。
大哥开口只两个字:“死了。”
“什…什么叫死了。如果是轰炸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许找不到,你多派人去找找兴许能找——”
“沛林,”大哥打断他道,“他不是大轰炸时死的,早在爆炸前一天便被苏三省活埋了。”
20
1947年,沛林在美国的第二年却依旧不大习惯,抗战五年,但凡他闭上眼总是同胞的呼救,冲锋的号角。
美式早餐倒合他的胃口,不过他却想念正街28号的粗油茶;英式下午茶少了些干涩,但却比不上嘉陵江边儿那家粤菜馆的伦敦糕;牛排沙拉温和爽口,却远不如重庆的红油火锅畅快。
美国很好,但他却还是想家。
花他是从上个月开始收的,每天一只,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象征热烈又鲜艳的爱情。
他对每日的快递员劝说多次,但对方坚持是客户的要求,没办法推迟。
昨天的花里竟然藏了一张纸条,熟悉的笔迹让沛林浑身一颤。
“过眼繁复往昔,何必执于归去。”
不可能的。
沛林知道,这绝对不可能。
不过是那一个好事的模仿者,兴许是要看他笑话。
今天送花的门铃及时响起,沛林向外偷看了一眼,果然还是那个快递员,他隔着门板说话让他回去,并且从今以后再也不要送来。
快递员依旧坚持。
沛林无奈,放狠话告诉对方若是再来他便搬家让任何人都找不到。
之后总算恢复了平静,他走回去坐下才恰好翻开书,又有人来叨扰。
这一次不是门铃,而是用手直接砸在门板上,“咚咚咚”得让人头疼。他被惹得急了厉声警告称自己已经报警。
没想到对方气势更胜,仿佛门板都快被人砸坏。
沛林拿起电话报警电话已经按下前两个数字,门外的人才终于出声。
“小崽子,快开门,我回来了。”
FIN.
*剧情大意:张显宗很早就和沛林在一起,感情融洽,后再南昌会战牺牲,之后重生到了唐山海身上,并且还是南昌会战之前几年前的时候。所以他就一直以张显宗的手下呆在沛林身边,用张显宗的信息换取沛林的信任。这也是为什么他知道很多只有张显宗和沛林才知道的事情。后来时间线到了南昌会战,张显宗死了,沛林心灰意冷,去了第九战区,1970年唐山海被活埋,但没死成,之后一直暗地潜伏,直到抗战胜利,最后在美国相遇。*
*爆肝交作业了*